中二风

路过白玫瑰花园-理曲儿

第一次见她时,他就收到了一支白玫瑰。

“你好,我叫泉。”女孩递花的双手停在半空。

作为一名商人的儿子,他认为自己现在应当礼貌地接过它,然后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回赠些同等价值的物品给这个女孩,但他此时只能望着一袭白裙的她坐在轮椅上,嘴角弯出安静的微笑,不含过分的天真或世故,像填满月银色的涓涓细流,将女孩眼底的光和影都娓娓道来。

"你好,我……"

但不知为何,在望向泉的眼睛时,一种强烈的故事感开始疯狂啃食着他的情绪,像一部只看了开头就已预见悲惨结局的电影,叫他忐忑,于是话说到一半,他突然改口。

“我只是路过。”少年看向别处,没有接过那朵白玫瑰。

泉并没有感到局促,只是默默收回双手。他并没有说谎,他只是随父亲奔走经商的路人,在她家附近借宿一晚,她的父母是这么说的。

见泉不说话了,他又觉得过意不去。

"对面那片白玫瑰花园,是你家的?"他看向窗外,大片的白色在不远处浮动。

"对,"泉笑了笑,"要去看看吗?"

少年望了望绿地里迎风的白玫瑰,又看了看一身白衣的泉,忽然间出了神。这二者是多么地相似啊,也许泉正从那里诞生,这跨越生灵的贴近,无与伦比的契合。

"好。"他答应了,这次没有再犹豫。

"你可以推我走吗?"泉指了指自己身下的轮椅。

"好。"


两人趁着日落就陷进了白玫瑰园。

暮色沉醉,暖光轻轻倾斜,一簇一簇的白没过脚踝,每一朵都像冬雪,是一种连通自然的漂亮,与堆砌起来的白色油漆不可同日而语。

由于背向太阳,泉的身前始终投射出少年的影子,随处成荫,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身后的重量,有一种庞大的笼罩感,与平常她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时的心境完全不同,给予了她长久以来极大的安慰。

她突然想把什么撕裂,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,想要敲碎隐忍许久的郁郁寡欢。

但她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,她只要眨一眨眼,就没人发现刚才突如其来的阴云密布。

幸而此刻的少年短暂地为她拭去了雨珠,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。她也并非太容易被打动,她只是孤身前行了太久。

她突然笑了笑,像是在拾掇她过期的快乐。

"阿婆说,有人走了,就会有人来。"

没由头地,泉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的话。

"……阿婆?"少年不解。

"今天是阿婆的忌日。"泉向朝南的方向看去,望眼欲穿。

"从前爸妈很忙,无暇顾及我的时候,阿婆就会陪着我。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无私的爱啊,但我有幸得到了。"

"阿婆是智慧的,她对于我的教育,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我这颗心,缝缝补补,几乎是她给的。"

一年前的今天,阿婆因病去世。

回忆起在去墓园的途中,那是泉走过最漫长的路,陌生的黑色人群移动在墨绿色的草坪,前来参加阿婆的葬礼。

人一生中只要踏进一次墓园,乌压压的沉寂就会永远覆盖在我们身上,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感知,如同她凝视死亡时,一口气闷在海底,然后离岸边越来越远。

"泉是阿婆为我起的名字。"说这话时,她满眼的惆怅不再遮掩,一览无余。

她叫泉,其实并非她本名,但阿婆总喜欢这么唤她,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清澈的名字,有叮叮咚咚的响声。

阿婆也不是泉的亲人,在泉随着父母搬去郊外前她只是一位邻居,但两人的关系却堪比骨肉之情。无言的爱最是深沉,阿婆给予她的,远不止有陪伴。

阿婆的走,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种结束,日后难免会逐渐遗忘,把悲伤抛诸脑后,但对于泉来说却是另一个开始。她望向隔壁空荡荡的屋子,想起多年以前枕着阿婆的臂弯读书,第一次读到"物是人非"时那样的冲击力,然而如今真正体会到其含义时,却是万般不愿。

那天,离阿婆的遗像越来越近,泉的脚步也愈发僵硬,她看见碑石侧面正盛开着一朵野白玫瑰。阿婆生前种过的花已数不清其品种,白玫瑰是最受她喜爱的一类。这一刻泉觉得墓碑旁的这朵一定连着阿婆的心脏,安静地跳动着,想要抚慰她的痛与不安。

那时她就想,以后要种一整座园林的白玫瑰才行,以安顿好阿婆逝去的灵魂。

那晚散席以后,泉在墓旁不知不觉跪了一夜,凉风阵阵,第二天她的双腿已无法再走路。


"现在你应该知道了,关于为什么我一直坐着轮椅。"

这对泉来说是极大的打击,她的父母同样痛心,这意味着她将不得不从当地有名的舞蹈学校退学,更意味着自己舞蹈梦的破灭,多年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。

"退学以后,我能接触到的人就更少了。父母依旧很忙,每天我只是独自待在这片白玫瑰园里,看不清未来。"

少年沉默了,一言不发。他望着风中苍白的玫瑰,心中什么地方,隐隐作痛。

但他确是什么也做不了,五月的日子,玫瑰盛放,这里应是满院烂漫的春天,实际上却甚至如同一片荒芜。

"我很抱歉,"半晌,他说出这四个字,"我什么也不能帮你……"

"不,不是的。"泉打断他的话。

"你实在带给我太多。"

"在你拒绝我的玫瑰的时候,在你为我推动轮椅的时候,在你因此沉默的时候,还有,在你说抱歉的时候。"

"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带来什么,与其表现形式的关系微乎其微。"

"比如你没有收下我的花,那时我深有触动,你的拒绝并非是什么'为我好'的事情,只是当你做出反应且有感情的时候,我的世界多了一个无关深浅的脚印。"

总好过,不掺感情地收下玫瑰,然后离开。

"如果两人没有实质性的交流,那么任何形式的问候都只是无意义的'送礼'。比如你送给我一个好看的花瓶,仅仅是放在我的手上就离开了,这是一厢情愿的,你没有留下痕迹,更没有因为我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。"

"简单来说,就是我们的心意并不相通。"

回望一切的一切,人们往往要的,只不过是一个不会石沉大海的"回应"。

"在漫长的孤独里,一个人的生活是白茫茫的。他的周遭越是空旷,就越能感知细微的变化,就像越安静的地方,越能听见微弱的声响。"

"所以你要知道,你的出现,不是润物无声,是浪潮汹涌。"

两人相视,寂静的时间里有叮叮咚咚的响声。


泉知道他会离开,但没有想到是在凌晨。

当她猛地惊醒,掀开房间的窗帘时,少年已经坐上轿车准备离开了。

她很想呼唤他的名字,却并不知道应当喊什么,于是急忙从房间出去。她一心只想和少年道别,但开门的瞬间,什么东西从门上掉了下来,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
是一块黑亮的石头,附加一张便利贴。很明显,这是少年留给她的。

"阿帕契之泪?"

泉认得这种石头,它叫黑曜石,人们称它为"阿帕契之泪",寓意为"不再流泪"。

泉的神情有所松动,接着她拾起那张便利贴,上面只有寥寥数字,写着:

"站起来。"

站起来?

泉的动作一顿,手中的黑曜石从楼梯滚落,但轮椅限制了她的动作范围。

她受够了,一年来,她只能靠轮椅代步。她无法忘记曾经作为健康人奔跑走跳的快乐,更无法忽视每每父母望着她的双腿时,眼里的担忧和心疼。

她要站起来。

她试着动了动双脚,似乎有着细微的感觉,然后她挪动身体,想把双脚放在地上。

她看了看掉在楼下的"阿帕契之泪",又看了看窗外少年已经走远的方向,闭了闭眼,一鼓作气,用双手撑起自己。

屋外,朝阳恰才开始出现,清晨的光亮从窗外照进,稳稳地落在泉的双腿上,视野霎时亮了起来。

白玫瑰还是在花园里摇曳,绿色枝叶在下方安心托着。那是泉行走路上的指路牌,只是曾经落满了尘埃,需要一个人的出现,才得以掸去。

如果一定要去形容这次的相遇,那必定是一种静谧的留白,正因彼此连真实的姓名也未曾交换,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"路过"。

但哪怕永远无法再相见,日后回忆起那时的对白,也会欣然一笑。但没有人会知道这份心灵的对接,却也没有人会遗忘这救赎的瞬间。

何为救赎。有时那只是一次匆忙的遇见,剔去那些繁复冗杂的事理,也许不合逻辑,也许不成规矩,却偏偏正中心扉,也算是有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意味吧。


- END 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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